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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隶校尉,秩二千石,职责是监察三辅、三河、弘农奸猾,历来需要手腕明断、能力超群的酷吏才能胜任。方尚庭家世公卿,本人却不习经书,最初在廷尉任职,通过举明法廉吏,才步步爬到中二千石。当初太子娶妇,是由钟皇后在世家淑女中挑选,所看中的,一则是方楚贤惠听话,有教养,不多事,二则,司隶校尉虽然职繁事重,但却极富油水,方尚庭在此任上盘桓近五年,已攒下一大笔财富。钟家与方家的联姻,可说是富贵逼人,再无短处。

    司隶校尉所辖之狱,在未央宫西北,紧邻廷尉署,和廷尉狱共用一处监牢。下了几日的雪,融化的雪水往地势低处涌流,肮脏地向牢狱中渗透,潮气迫人眼睫。夜已深了,怀桢一脚跳下马车,没有看清,险险踩了一脚的水,前来迎接的狱丞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

    休养数日,怀桢的寒症已几乎好全,但怀枳怕他受冻,还是强行给他裹了一身华贵的裘袍,使他脸小身子大,走路颇不方便。不过,他这回是趁哥哥受召入宫的间隙,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并没让哥哥知晓。

    他同那狱丞窸窸窣窣说了几句话,手底翻出一块翡翠双鱼佩,教他认上头的字,又索性送给他。狱丞收了东西,便躬身为他开门,又招呼狱卒过来牵马,要将怀桢的马车牵到更僻静的地方去。

    天底下的牢狱或许都相去不远。阴冷,肮脏,死寂,几百年的砖墙瓦砾间爬满苔藓,浇透血迹,脚踩上去,像能踩出无数哭泣的头颅。狱丞执着火把引路在前,怀桢漫不经心地跟随,经过一大片空地的刑台之下,也没有什么好奇的样子。

    终于,他在角落的一座囚室里见到了魏之纶。

    侍御史魏之纶,在怀桢的记忆里,是很快就被方尚庭用刑致死,一件宫闱倾轧之下耿直的牺牲品而已,怀桢过去并不知晓他的模样。但见其人年可二十,正端坐草席上,披头乱发,鹑衣百结,但手中竟还捧着一卷书。一张脸庞方方正正,双目如炬,隔着铁栅,不卑不亢地朝他望来。

    怀桢侧身对狱丞说了几句,狱丞便退下了。一时间,空荡荡的囚牢中一片寂静,只有壁火微光,投在少年带笑的脸上。

    “魏公子。”他将双手高举过顶,行了个端正的士人礼,然而大袖放下,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唇红齿白,显得极为真诚,“久仰大名,我叫梁怀桢。”

    雪后的月色,总是格外凄清。明明已过了上元,外头却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未央宫温室殿的炭火又加了倍,仆婢们挥汗如雨却不敢多说,因为皇帝似乎总在叫冷。

    二皇子怀枳夤夜奉诏入宫,踏入温室殿时,先被熏得眯了眼睛。仔细再瞧,却见父皇端坐大殿上首,而太子怀松则坐在父皇手边较矮位置,他们面前整齐排列着九只青铜大鼎,鼎内燃烧通红的火炭,蒸腾出袅袅热气,宛如昏暗的帘幕隔挡在父子兄弟之间。

    怀枳镇静自若,先自跪下,口呼万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梁晀才抬了抬下巴,身边侍奉的留芳便端着一份书简碎步走下丹墀,捧给怀枳道:“请二殿下先览此疏。”

    怀枳恭敬接过。只消一瞥,他已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无非是魏之纶那道指天骂地的奏表。怀枳合上简册,身子又伏低下去,道:“回禀父皇,此是大逆之言,儿臣不敢看。”

    留芳接过,却再给他送上另一份书简:“那请二殿下再览此疏。”

    ——是御史大夫冯衷自认失职,请求减俸降罪的奏文。

    怀枳的心微微一沉。火光中,太子的冕旒微微晃动,发出高贵而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催促他回答。怀枳将这份奏疏也还给留芳,俯伏道:“回禀父皇,三公失职,当请百官集议,东宫核准,父皇制可。儿臣不敢妄议。”

    留芳又给他递来了第三份:“还请二殿下三览此疏。”

    怀枳终于明白过来,冷汗倏然而落。这一份,看也不必再看了,就是他前日奏请严惩魏之纶的那份。他所以造作此文,一是为了帮冯衷脱开干系,二是为了向太子示诚,三是为了向父皇展现自己的一片公允之心。但今日既遭遇天子喝问,那么极有可能,他的三个目的,一个都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