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佳酿来不及烫热,孤零零摆在桌上,也没有人率先去碰。沈渊已经无心琵琶,交叠双手于膝上,端端坐着,一言不发,折扇公子也恹恹的,数度试图开口又憋了回去。

    绯云不知道,自己来时看到的相对和平只是表象,早在刚开始,两个人已经吵过一架。

    甫一进门,花魁甚至不想入座,直接质问折扇公子,以墨觞夫人来要挟自己是有何图。她实在气恼,语气很不和善,没叫绯月跟随进来服侍,已经是能够留给这个男人最后的颜面。

    沈渊不愚蠢,没有将话全部说完,及时刹住在第一层,有关西北抑或沈家的内容仍是底牌。事出突然,她来不及选择鱼死网破还是徐徐图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最坏不过自己成了掌中筹码,大不了痛快了断,别叫无辜的人徒遭池鱼之殃罢了。

    “晏儿福薄,不似公子是位贵人,每常不欢而散,安知不是八字有冲。为万全计,公子当避我如瘟疫,何至于为了一时赌气,将我母亲搬出来做说辞?晏儿是楼中花魁,是否为夫人亲生女又有何不同?本朝重孝道,养恩大于生恩,公子若觉着可以借此做文章,岂非自讨没趣?”

    她气恼激动,折扇公子却异常淡定,任由她发作,还留意合紧了房门,尽可能少让声音传出去,尽管顶楼向来无外人,尽管最近守着的是她的心腹。

    “坐下说吧,你误会了。”他掐着时辰,想来暗卫已经得手,自己该稳中求胜。沈渊的反应太激烈,完全出乎他的预设,只怕一时半会也不好和盘托出。明日还有大变动,万一她误会自己杀鸡儆猴,会落得适得其反,前功尽弃。

    这间屋子很熟悉,从第一次相见起就是在此,折扇公子打量了一圈,陈设布置无一变化。视线落回花魁面孔,他忽然觉得,若这个女子真的只是墨觞晏,亦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山,红颜,孰轻孰重,从来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没有了西北这步意外之棋,他大约也不会下定决心一搏,只求个清酒佳人,红袖添香,余生如此度过也罢了。

    他计从缓兵,同样只将话说出一半,称自己是无心插柳,本意不过要寻到栖凤墨觞家。

    “你说我不知你,我便想知你更深。刚好早几年我在外游历,三教九流的朋友结实了不少,帮我一路查到了你的老家栖凤。我一直好奇,为何你随母姓,直到打听到,墨觞夫人夫家姓陈,确实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幼年夭折,而你,是她孀居之后才收留的孤女,听闻那时晏儿姑娘险些葬身火海,虽逃出生天,却痛失家园父母,随后又流落荒郊雪山,几乎折损一条性命。”

    冷香花魁绷着神经,起初听得心惊肉跳,怕折扇公子下一句就要冒出一个“沈”字,直到听他说自己失怙,还提到孔雀山,才稍微宽泛一点,又怕他在欲擒故纵,不敢轻易接招。

    “陈年旧事,提起来多伤感,公子何必戳人心肠。”花魁半垂眼帘,凤钗衔珠点在眉心,换了烛火映照更见娇艳欲滴:“母亲是淑女,年轻时容貌秀丽,又精通行商之道,大约惹得天妒神羡,竟然要她青春成寡。”

    “至于我,自幼长在山里,爹娘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供我保暖,护我喜乐。”话锋一转,美人已经双目通红,向折扇公子讲起身世:“可恨来了贼寇作乱,烧我家园,杀我父兄,全家八口只活下来我一个!我记不得吃了多少苦头从山上逃出,本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雪地里,天见可怜遇上夫人,保住性命。公子来看,夫人于晏儿何止有养恩,更有大过天的救命之恩。”

    谈及孔雀山,沈渊字字句句尽是真情流露,浓妆之外泣泪涟涟,连忙抽了丝帕按住眼角,任谁瞧见都要忍不住安抚哄慰。

    折扇公子查到了山火,那年他也不过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子,为着生母位高显赫,在其羽翼之下无忧无虑。而沈渊更当是幼弱年纪,已经地府门口走过几转,想到这一重,当场他便冒了冷汗。

    失怙之痛钻心彻骨,折扇公子一点都不想提,可恨话赶着话脱口而出,数次接触下来,他以为这女子心志刚硬,不料竟当着自己这个讨厌之人的面哭泣。

    如此,他已自乱大半阵脚,又不好贸然亲近,末了只得戚戚然落叹:“姑娘说我吉人天相,你自己不也是吗……是我不好,想着和姑娘误会太深,该早作解释,冲动之下口不择言了。”

    坐下很久,折扇公子已经腿麻,同样碍于此情此景不好放松,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还有从前的许多次,我都并非有意与姑娘起龃龉。什么八字相冲、远远避开的,姑娘冰雪聪明,该知世上无鬼神,且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