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翙翙漫漫。京城繁华无时落幕,白昼的热闹在接近尾声,下一场夜市的喧嚣正紧锣密鼓准备亮相。

    精打细算的主妇提着竹篮,在行走于摊位之间,挑拣已不太新鲜,价钱却低廉的菜蔬;晚归的小贩麻利地收拾筐笼秤杆,闲侃打诨之际已经算好了一天的进项,心里乐不可支,说话声音也能高亢上几分;孩童散学归来迟,三五成群沿街打闹,看见卖糖葫芦的老头,都想要买一串,可惜囊中羞涩,多半被寻出来的母亲揪着耳朵,一路训着回家去。

    人声鼎沸中混掺着饭菜做熟的香味,引得拉车的马儿都忍不住驻足,车夫挥起鞭子,并不真的打下去,只消拉长调子呵斥,稍微一吓唬,马儿立刻乖乖扬蹄赶路。

    马蹄踏地的声音从小巷来,绕到正街上,不久拐出了熙熙攘攘的主干道,小路空旷,通向城门更快一些,行人寥寥,车轱辘声愈发清晰。驾车的汉子宽肩方脸,裹着厚棉袄,时不时和车厢里的人接几句话。

    小小一架灰棚马车里挤了五口人,其中四个都是粗布衣衫,村野打扮,可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当中坐着的是位豆蔻少女,脸儿白净,细皮嫩肉,穿着简单的莲藕色袄裙,湖蓝对襟比甲,通身没有什么珍贵首饰,举止言笑却明显和其他人不同。

    少女五官清秀,神态大方,眉宇间透着一股干练,俨然是冷香阁墨觞夫人房里的水芙。半个时辰前,水芙正往墨觞夫人房里送新出炉的点心,后门忽地传上来话,说是一户人家来寻女儿的。

    墨觞鸳没亲自见,叫水芝和水芸代为出面,领着水芙见了亲娘哥嫂。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等在后院,见了水芙出来,先拉进怀里痛哭了一场。

    水芙家里姓郑,是城郊的庄稼人,水芙是最小的孩子,原来有个小名儿“福娘”。十岁上田地欠收,爹爹去采药补贴家用,一不小心摔进山沟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哥哥一人顶不住家计,只好算上才七八岁的小儿子,水芙的小侄子,一起做点零工。

    日夜连轴苦熬,小孩子累倒了,额头磕在劈了一半的柴火角上,伤了一只眼睛。家中请不起高明的郎中,只能拿草药捣碎了包一包,孩子的哭声从撕心裂肺到奄奄一息只用了半日。

    福娘亲眼瞧见,哥嫂整日揪心如熬油一般,仍要咬着牙外出做工;母亲总在半夜偷偷起身,冲着土炕上的孩子抹眼泪。米缸见底的第三天,福娘“噗通”跪在母亲跟前,请她将自己卖与牙婆,好歹让全家熬过去。

    起初去的是个读书人家,也在城郊,男人是个举子,没继续应试,开了一家私塾,福娘帮着照料他的小儿子。没成想才十几天,那位小公子发了急症,一夜之间竟去了。那家的老太太伤心之余,认准了是新来的丫头晦气,不分青红皂白将福娘打了出去。

    后来辗转了两次,福娘才落进冷香阁里,良家出身做了阁主夫人的丫鬟。墨觞鸳房里的丫鬟都从“水”字,便依着小名儿的谐音,改叫了“水芙”。

    过了不到三年,郑家家境渐渐好转,便急着四处打听小女儿的下落,最后寻到了冷香阁。

    有了前头盛家人来闹的教训,墨觞鸳特意嘱咐了水芝,务必仔细盘问,又暗中安排了小厮,在各处监看着动静。与那姓盛的贪得无厌不同,郑太太抱着女儿不肯松手,老泪纵横,动人肺腑,连水芝都忍不住为之动容。旁边水芙的兄嫂看着也老实厚道,虽然没有什么学问,说不出多么动听的话,可目光中那份真诚和见到亲人的激动,无论如何是伪装不出的。

    水芙只是个使唤丫鬟,又被第一家扣上个“晦气”的帽子,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接受,卖进冷香阁的时候,身价不过十二两。墨觞鸳没有为难,只说楼里的丫鬟都一样,干活做工抵了吃穿的开销,只要当初的卖身银子。

    “这是身契,水芙收着,去府衙过了明路,以后就是良籍了。”薄薄一张文书略见陈旧,被水芝郑重交到水芙手上,怕郑家人不知道里面的讲究,又着意嘱咐了一番。

    马车从后门出来,不顾时辰已晚,先绕道去了府衙。平日少进城,赶车的哥哥不太认得路,又不好意思折回去询问,结果很是耽误了一阵子。好在一切还算顺利,一家人办妥了事,终于可以安心地赶回家去。

    水芙怀里放着一个葱绿包袱,鼓鼓囊囊很是惹眼。身边左右坐着的是母亲郑太太和嫂嫂刘氏,都亲热地拉着她手臂,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再边上是两个小小孩童,一男一女,模样相似,水芙的嫂嫂笑着说,两个孩子是一对双生胎。

    “本来以为是个壮实小子,没想到出来两个,娘和你哥哥都高兴坏了。京生大一点,燕燕比她哥哥小两个时辰,生的时候位置不好,一直折腾到天擦亮,我险些以为自己要过去了。”说着说着,刘氏抹了把眼泪,脸上的神情却温柔而满足,“为着这样,我疼这个丫头疼得紧。燕燕,快过来,给你姑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