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如丝,自墨瓦垂下形成细密珠帘,重重琼阶微湿,深了来者裙裾。冷风掠过朱红梁柱直奔人而来,惊动宫娥内侍,她们暗自打量廊下的女子,窃窃私语。

    明月已在此独立片刻。昨夜天家使者至长门巷,宣她次日进宫。一句话令她喜忧参半,夜不成眠。如今立身宫闱,心惊之外又添疑惑,不知何故。然站在高阶之上,俯瞰过去入眼之处宽阔无两,甚至可窥见云阳百姓家,一时间百感交集,难以言说。唯见远处覆满白雪的宫阙檐角经风受雨之后分外傲立,这才挺直腰板,收敛神容。

    忽听宫门开启,两人同时笑谈步出。一人褐裳蓝裙,若先前猜测不错,应是常伴君侧的崔长照。另一人青服紫绶,看上去已过六旬,须发虽白,但精神奕奕,见到明月时脚下停了一步,旁边内侍忙道:“这是陆令公。”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陆放。明月躬身施礼:“拜见令公。”

    陆放微微抬手只道不必多礼,便让崔长照留步,往中书监去了。反倒是崔长照有心打量她一阵儿,道:“今日装扮不如青服爽利。”

    明月心想,那是官服,她既被免职,万万不敢再穿的。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只对着她柔柔一笑,便低下头去。

    乾元殿为宫中大殿之一,和昭明殿同为二圣处理政务之地,其威武宏状自与旁处不同。明月进去步步小心,不敢胡乱举动。只是眼睛知人意,忍不住暗暗觑过去,祥云绕柱,玉髓生烟。着淡绿色衣裳的宫娥随她同时进来,只听脚下无声,齐齐列于两侧。玉阶之上长案横摆,遥遥见一人独坐,姿容秀丽却难掩满目威严。

    仿佛触及她的视线,不过随意一瞥,明月就似振翅蝴蝶一般软腿屈膝,顺势跪拜:“臣拜见陛下。”伏身尚觉居高临下的视线迟迟不去,沾衣的细雨此时纷纷自裙尾窜入,凉飕飕地像毒蛇贴近肌肤,让人忍不住冷汗淋漓。

    “起来吧。”

    明月应声谢恩,起身站立。

    倏忽只听一声轻笑,魏羽凰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也见过你在静园写的诗。那你说说,我为何要让你们入朝。”

    开女官春选一经传出,不止朝堂震动,民间亦是沸腾,多有猜测。但众说纷纭,谁也不知圣心所想,简直成了一桩悬案。

    明月心底打好腹稿,方谨慎说道:“自立国以来,议政的女子大多出身贵族或内廷,她们议论参与朝政大多隐于幕后或借力施为,并未真正同男人一样立身朝班,得到深入郡县的机会。无论朝野,总是男人更有优势,而一体忽略女子的奉献,乃至对她们所遭遇的不平习以为常。遍是读圣人书,也难见女子留名。难道女人不事生产、不曾缴纳赋税?她们下地种粮、采桑织绢,国盛民强岂能少得了她们。可是纵观各朝政令律法,或是将她们忽略,或是其中大有不平。臣看《永平律》,虽多处做了修改,立意甚好,但实际执行者多为男子,又不能体恤女子悲辛。倘若遇上明断是非的尚可为她们一论。若是遇上糊涂结案的,岂不是冤枉弱者。陛下天恩浩荡,以天下女子命运为考量,臣每每思此,都倍加感动。”

    明月说得情真意切,也却是因此有感。她家中姊妹十一人,明璇身为长女,精于计算,有意继承家中商业。父亲却坚持不允,道是于理不合,女孩家怎可如此。明璇耿耿于怀,空有才华无从施展,怀抱明珠却无人赏识。若是有朝一日,女官稀松平常,女商、女先生等等遍地开花便也不算奇怪。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忘不了明璇被拒时的怨恨哭声。亦难忘长姊夜里抱着她流泪,说生为女儿又非她自愿,如有来世宁为花木。

    大殿里安静地仿佛能听见香雾缭绕之音,胆大的宫女偷偷抬眼看她,跪着的身影明明瘦弱难经风吹,在这凛然气氛中却纹丝不动。她们半是懵懂半是叹息,叹她妄想无知,世道如此都谓平常。

    不解的视线在明月身上流连未去,又听高座上说道:“知易行难,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随后又问明月:“你的老师是赵成逸?”

    明月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只应了一个是。

    “他不是一向顽固,又坚持士庶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