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警局待客厅。

    朱泽笔直地站在他们团座身后,看着苏格殷勤地给程翊倒酒,汇报下午程翊部署给他的任务完成情况:“……我已经从手底下挑了三十个机灵的出来……您说的要找十个熟悉山里地形的人我也派人去找了……只不过老百姓都让土匪给吓怕了,就算熟悉地形也不愿意给我们带路……刚才来信儿说才找着四个……”

    程翊端着酒杯没说话,微微皱了下眉。苏局长马上表示,让手下人继续找,就是拿枪架着也得凑够十个人。

    程翊的想法是将自己带来的人与苏格的人混编成十组,每组配一个当地人带路,趁夜晚的时候分散地进入锁岚山。一来有夜色保护,二来人员分散,也就不容易被土匪们察觉,而入山之后,草长林深,这样的十小撮人只要好好伪装,再有熟悉地形的人带着,应该是可以避开土匪的耳目,即便有一两组被发现,仍有其余的人可以混上山。当然,这些都是在了解清楚山上土匪的大体兵力分布、指挥中心以及被掳的那些人质们的确切位置之后。

    上山打探的事情朱泽主动大包大揽,跟程翊说,他自己再带上锁岚寺的小和尚,保管连锁岚山几个鸟窝都查得一清二楚,当时程翊没理会他。也许他是合适的人选,无论是经验还是能力,不过这事儿还是危险。这么多仗打过来,程翊很清楚,战场上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对朱泽,这个还大他一岁的年轻的副官,这个从北伐开始就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他私心是舍不得让他冒险的。程翊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承担更少风险,掌握更大胜算,他还在想。只是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躲不开查清敌情这个环节。

    为了缓和气氛,苏局长边给程翊布菜,边开始唠唠叨叨些陈年旧事:“锁岚县小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当初您一家来咱们这里赏花拜佛,程夫人唯独对这道酒酿百草赞不绝口,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百草也找不全了,厨子也换了好几批了,您尝尝,看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

    程翊从一堆绿莹莹的菜叶中夹了根豆芽似的东西放进嘴里,有些甜,有些苦,还有些淡淡的酒气。味道是不是当初的,他早就不记得,只是印象中确实有一次,母亲让他尝过一道全素的菜,他评价为“甜兮兮的草叶子”便没再吃第二口,当时父母都只是看着他无奈的摇头。彼时的慈爱和纵容,早在奔亡中随人去而枯萎飘零,甚至那些疼痛和恨意也都被他封在心底。偶尔他也会想拿出来看一看说一说,只是,这样一个年代,刀兵战乱、生死无依,谁背后没有个血淋淋的故事,他自己又造下了多少血淋淋的故事,他没有比谁更凄惨,他只是希望那些血淋淋的故事终了都能有个不再疼痛的结局,腐烂的被剔除,伤口处长出新鲜的血肉,而后愈合成疤痕,伏在一代人心上,并最终随着这代人埋入深土。土里会有种子发芽,新生一个世界。

    只是,无论是他的故事,还是他的期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听众。

    苏格在谈话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话题,关于程家那场震动整个湖南的变故,那个年代的人少有不知道的。一夜之间,湖南变天。省督被下属兵谏,不得已辞职举家亡走上海。途中省督夫人为了保护儿子被不明身份的人多枪击中,重伤身亡。程跃海带着独子抵达上海后与孙中山携手合作共谋革命。只是,夺位之辱和丧妻之痛下,程跃海没日没夜殚精竭虑的工作透支了他太多精力和体力,终于在两年之后病倒,而且一病不起。临终他将程翊托付给好友周振林,并嘱咐儿子在中华大地枪声平息的那天给他烧把纸钱。自此之后,程翊入黄埔,参北伐,大仗必有小仗无数,硝烟炮火里来去走到今天,军中只知有程翊,不知有湘督公子。

    往事是可以拿时间埋起来的,风光都是拿白骨累起来的,所以,对程翊而言,无论旧年陈事还是近日新功,都是别人嘴里无关痛痒的闲话。他听了,过过耳朵,无需感慨和炫耀,经历不过是下酒的菜,而一杯下喉,留下的是热乎乎的苦辣。

    苏格觉得自己这个陪酒的非常失败,因为无论他说什么,眼前这个年轻的团长就那么一笑了之,既不接他的话也不开新的话题。他已经把锁岚山土匪的情况又说了一遍,也把自己的难处又哭诉了一遍,顺便将长沙的那些上峰痛骂了一遍,还把程翊全面的恭维过一遍,实在没话可说时,他只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节目”。

    这是个千百年来在中国的官场上屡试不爽的“节目”,几乎所有男人都喜欢的节目。他觉得程翊也不会例外。

    当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端着盘水果摇曳生姿地走到桌子旁,如丝媚眼瞟着程翊,将盘子放到他手边,而后很不小心地脚下一滑,香香软软地靠在他肩上时,程翊手里酒杯微晃,酒液洒出来,沾湿了他的手指。

    识情知趣地扶了姑娘一把,程翊拿眼神儿制止了身后已经准备开枪的朱泽。苏格装模作样地训斥那女孩不小心,小姑娘娇则嗔着扭动身体跟程翊赔礼道歉。程翊心领神会,这些状况他见多了,只是,他不屑。

    客客气气地托起女孩的手,程翊温柔一笑,小姑娘立马害羞起来。程翊只穿了便装,青色的单衣敞着领口一个扣子,少了些严肃和杀伐之气,却透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骨子带来的书香门第的儒雅。二十多岁,本该清新得如同草尖的晨露,只是,多年的历练却让他淡定从容,清新与沉稳混在一起,让本就清俊的程翊有种独特的迷人气质。

    他笑得太温柔,以至于让姑娘觉得可以有所期待。然而,程翊只是拉过她嫩生生的胳膊外那肥大的衣袖,把沾了酒的手在绣花的缎子面儿上抹了两把,而后点头送客。

    姑娘愣在当下,苏格憋不住地乐出来,得到姑娘一个白眼。

    就在苏格不知道该怎么圆场的时候,突然的破碎声打破了尴尬。

    一个东西打破了正对餐桌的那块玻璃,带着风声自程翊脸旁呼啸而过,撞飞了桌子正中的一盘兔头。程翊接住了朝女孩脸飞去的盘子,可是,汤汁和兔头却泼了那女孩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