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已经有一阵子没穿过这件全封闭式的防护服。他已习惯了把皮肤和呼吸道暴露在各种陌生的星星上,而那似乎也并未马上体现出任何不良影响。他不知道那是因为那些地方环境温和,还是荆璜给他喝的泉水造成了什么额外效果。

    但现在好日子一去不返了。雅莱丽伽要求∈必须按照最高标准给他进行防护,哪怕是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的项目。她看起来甚至不太愿意让罗彬瀚离开寂静号,但在某种考量过后仍然让他和莫莫罗一起出去巡查--但必须随时和莫莫罗在一起。

    她的态度着实令罗彬瀚感到有点紧张。可说实话他还是挺想出去看看的,在寂静号过长的封闭生活和对宇普西隆下落的思考使得他精神压抑,迫切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舒展空间。

    这颗星球在大部分方面都很能满足他的需求。一颗表面覆盖着磷质土壤的小行星,有水、碳、大气层,以及一颗离得太远的恒星。当寂静号在它表面着陆时,∈宣布他测算出他们将要面对至少五十个小时的黑夜,那意味着他们多半没法在这儿看到日出。

    罗彬瀚对此没有意见。他被裹得严严实实,连操作子舱驾驶器也有点困难。于是这一次改由莫莫罗驾驶,他则负责观察飞船探索器的反应。他们穿过一片相对平旷的荧蓝草海,然后则是复杂的、长满各种植物的类丛林地貌。这里的植物大多像膨胀放大的覃类,且全都在黑夜中散发迷幻的幽光。

    那些由于磷而产生的幽光很美:有的是从植物的根部散发出来,像放在聚光灯下的水晶艺术品;有的结满灯笼般饱满而微红的果实,内部流动着熔岩似的浆液;有的则只在斑纹和突结上发光,看上去酷似某种深海种的寄生动物。比这些更多的是一种末端微黄的荧蓝色野草--罗彬瀚这样称呼它不过是因为它最为常见。它们大约能长到他的腰部,而且尽管纤细如苇管,却总能立得很直,像丛丛竹子那样聚生成簇。当子舱飞行器经过时,它们被气流刮得微微摇晃,甚至在草尖烧起一团团偏蓝的白焰。这一切景象都如梦似幻,只是看起来都很冰冷。罗彬瀚尤其在意的是这片夜光之森格外安静,除了潮湿多雾的风偶尔推摇植物,他没发现任何能自主移动的生物。没有哺乳类、鸟类甚至是昆虫,这儿仿佛只剩下了闪闪发光的植物。

    这种现象引起了罗彬瀚一定程度的警觉。他的生物课也上得不怎么样,可至少明白在他老家的系统里光凭植物是没法形成一个长期的平衡系统的。在别的地方可行吗?他不能肯定,只好向莫莫罗讨主意。而尽管莫莫罗没给他一个确信的答案,却向他保证这些植物并非某种巨大的、拥有集体意识的邪恶生命体,随时等着把闯入者抓起来消化。它们就如同外表那样美丽而无害,用缺乏热量的冷光点缀着星球。

    这是他这位搭档提供的好消息,而坏消息则是他们未能在这颗星球上发现任何宇普西隆的痕迹。莫莫罗没能感应到任何同族的存在,而子舱里的探测器和雅莱丽伽放出去的自动侦察机器人也同样一无所获——或许不能说是一无所获,有一次自动侦察机器人在某片海岸发现了疑似脚印的痕迹,雅莱丽伽立刻就把照片传送给了子舱飞行器,叮嘱他们留神任何可能存在的生物。然而事实证明那终究只是多虑。那近乎正圆形的脚印显然不属于宇普西隆或他的飞船,且痕迹大部分已经磨灭。∈推测它存在于这颗星球已有数月之久,即便计算了不同星层间的时间流速差,那恐怕也和宇普西隆无关。

    罗彬瀚好奇那脚印可能是谁的。莫莫罗给他提供了七八个潜在答案,从脚蹄轻微畸变的半羊人与巨怪混血,到便携式弹跳代步器。他声称这些东西都能造成类似的痕迹,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种应当出现在旧星河战线。这件事难免有些古怪,可鉴于莫莫罗保证上述的任何一种生物都无法抵挡银石巨人的威力,罗彬瀚便不再为此而提心吊胆。

    他们游荡的时间比巡查真正需要花费的更多,到最后甚至一起从子舱飞行器里溜出来,躺倒在荧光昏蒙的青蓝草海当中。防护服的头盔部分制止了罗彬瀚叼草的动作,使他只能仰面朝天地呆躺着。他看到夜空中无数点流火燃烧,无数个星球旋转,无数双兽眼眨动。在大大小小的眼睛间混杂着一些不同形状的光晕,其中某一块的形状酷似银河,只是色彩格外绚烂华美。

    “罗先生,”躺在他旁边的莫莫罗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罗彬瀚茫然地答应了一声,紧跟着问:“我怎么了?”

    “因为看你近期好像精神都很差的样子。我想如果出来透透气肯定会变得振作一些。宇普西隆前辈说大家都是这样需要和太阳保持亲近的物种。”

    罗彬瀚为他在言语中所展露的关切所感动,因此没再拿任何话唬弄自己这位忠实可靠的旅伴。他只是有点犯困地答应了一声,迷糊地想到自己实际上可没法和太阳亲近,无论是试图光合作用还是在近距离来个太阳浴。他还想找到这颗星球的月亮,可它实在太小了,没本事为自己抓来一颗陪伴的卫星。

    他躺在那堆冰凉而发光的纤维物里胡思乱想,在朦胧中星空似乎变得分外接近。那些星光在他眼中融化了,变成了一滩难以分辨的色彩混合物。那让他想到美术课上打混的颜料盘。基本上是他每次画水彩画的必然结果。那时周妤还活着,作为一个未来的画家,她的作品总是被当作优秀范例贴在美术教室里。罗彬瀚对她那阴郁而纤细的画风特别熟悉,用不着看署名也认得出来。他在美术课上的一大娱乐是千方百计论证周妤新画的东西是周雨,哪怕它看上去只是单纯的一棵枯树或一道黯淡的彩虹。

    周妤。他漫然地想着那个女孩。周妤可以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哪怕是和雅莱丽伽放在一起,可她既不怎么受同性欢迎,竟然也没有在异性里得到什么人气。她像一个异类那样孤独地生存,似乎也总能让别人因为异类的气息落荒而逃。周温行是怎么说她来着?“女巫”。“晶祖的后人”。那是指周妤会某种超能力吗?罗彬瀚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惊讶,或许因为周妤本来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她的母亲早已失踪,和孤僻苍老的父亲独居在公交车也到不了的城郊,她经常说出一些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辞(但总挑周雨不在场的时候)。当她失踪时罗彬瀚甚至有一度怀疑她的家庭卷入了某种邪教组织,而现在周温行说她是个女巫。

    就算她真的是个女巫又会怎样呢?罗彬瀚琢磨着这件事。她能够逃避死亡吗?能够在死后也化为某种游魂、精怪或者是太阳光?他多么希望那稀奇古怪的女画家也能变成哪个星系尽头的一束光,尽管在她生前罗彬瀚视她如女鬼猛兽,现在他很愿意跑到宇宙的任何一个偏僻角落,好让她听到他和周雨的问候。

    思考这件事几乎让他有点泪眼朦胧了。这时融化的星光在他视野里蠕动起来。那条最绚烂的光带如波浪般舞动,罗彬瀚没法描述出它的具体颜色——它简直可以说是黑得五彩斑斓。

    “罗彬瀚。”它远远地说。声音轻盈得像蝴蝶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