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

    薄瞑才过,学郎们的房内都燃着光,各自温书。独史筠房内橘红的烛火明明灭灭欲熄未熄,潜伏在角落中的阴暗的兽欲吞噬更多。而明与暗的博弈处,有一人趴在榻上,乍一看,像极了累得奄奄一息的骡子。

    实在累极,史筠想道。

    天可怜见,白日对温琅所说的不习惯与他人共浴乃是推脱之辞。若是可以,他自千般万般情愿,花些铜钱便无需自个烧水倒水,还提供搓背服务,不知有多便利。

    反观自个,为独自沐浴,偷偷摸摸添柴烧水,偌大浴斛要全装满水可着实不易,只得来回倒腾。又碍于身份不便,房门拴紧后依旧战战兢兢,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胆战,六神不安。

    好容易洗了头浴了身,还得再往返几次倒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房内和沿路的水渍无需他清理,已自然蒸干。

    如今身体几经“摧折”,身心疲惫,又是夜阑人静,皓月当空时,免不得多生几分惆怅迷惘。想到还有几年的求学生涯,他便开始觉得前途无望。

    有话说得好,望月思故乡,此时此景,指不定有流离失所的歌女怀念无法回去的远乡,万分怅惘地在唱:“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祖父,我想你了……”史筠亦不例外,他倒也想推开窗棂望望夜空,只是困意与疲累使得他的眼皮愈发沉重,屋内景象亦逐渐朦胧。他顺应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十岁前,与外祖父在汴州的生活,记忆蒙上一层阴沉的青釉,樱桃落,蕉叶枯,流年抛人远去,忆及恍若隔世。

    他并非随着父母长大,而是为着避讳什么,自幼寄养在祖父所在的州府里。祖父乃汴州刺史,以武成名,平日里三大五粗惯了,祖母又去世太早,不懂教养女儿。于是自由生长的她从小混在儿郎堆里,一应读的、学的、就连呼吸着的空气,也与别的儿郎并无差异。她自问自个读书下棋、骑马射箭、煮酒论英雄比之其他同龄人毫不逊色,唯一觉得羞愧的便是,比之别的儿郎,略养得娇气了些。当时不自知,如今再回想,那段时日当真是活得太过肆意妄为,乃至回到父母家中,竟还有许多不适。

    画面一转,却是离家那一日。

    犹是郁蒸炎天,溽暑难消。她在家中接受姆教,习“妇学”。一天的课业学完后便要跟着阿娘习针织女红、勤俭持家。

    阿耶阿娘因有事暂时离开,长兄一直在书房温书,奴仆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全家人都觉得那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根本没有什么不对。没人注意到她竟为离开此地已谋划许久,对她的逃跑,根本不设防。

    毕竟按常理而言,一个常年不出家门,年轻稚嫩到毫无人脉可言的、尚未及笄的小娘子,想要避开城内层层守卫,凭空捏造一个身份,逃出查验严格的城门,最终平安到达目的地这种事,几乎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可她偏偏就逃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过顺利。自连日奔逃以来,她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惶恐,好在将信物递给曹先生时,先生答应为她传话报平安,这才堪堪心安。

    她闭上眼,不再抵御接踵而来的睡意,心想道,就这样睡去吧……

    又是一阵好不适宜的敲门声,夹杂着少年音色:“史郎君,可在否?”

    听出所来者何人,她不由得有了些脾气,小声着,恨不得咬牙切齿道:“这个陆瑾!”

    气恼归气恼,门还是得开。惊慌快步地收拾了屋内那些郎君不该有的物事后,她气冲冲地走去开门。原是有顿好火要发作的,只是甫一开门,所见的门外人并非预料中玩世不恭的笑颜,敛了神情十分正经,一时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