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我也想你。”“嗒咔”一声,那端传来平淡而遥远的讯息。

    收音机依旧放着那首从未换过的情歌,你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求得他录下的这首歌,他的声音清亮柔软,你听着的时候,总感到那干净纯粹,像满屋的灰尘被阳光扬起,暖洋洋得静谧,他弹着吉他凑热闹的孩童都静下来依在他膝头,从今往后你每当遇见任何称得上纯洁的事物,都能听见遥远处,庭院里的歌声,那歌声好像永不衰竭,“群星璀璨,河水淙流。”

    让你想到小时候那个漫长的夏日里,某一个午后,你的父亲拽着你的手走出房门,母亲的葬礼死寂又隆重,挂了满屋的白布,神像前布着花绿的祭品,蜡烛上的火苗在烟雾里不甚真切,你随着父亲的牵拉从中走出,记得母亲生前只要一提起父亲就寒噤眼神飘忽着用手势比划什么,从那时起这人就像一个名为父亲的空白人影,人们不断地用各种畏怯的,含糊其辞不敢言语的表现渲染这个人影,但中心始终是一片空。

    那是你第一次正式见到他,第一次被填补了一块空缺,他脸上的褶皱威严而忧愁,没有任何你人生里听来的传说中那样可怖,只有一个普通老人的神情,侧颈是热射病的烧伤,手上是你母亲葬礼上大量的香灰留下的尘埃,他总是下意识防备他人一样只摆动一边手,不摆动的手牵着你,后来你才知道,那是他握枪的手。

    街上人影很少,稀疏的星子在树影里眨眼,你一边走一边望旁边望,到处是寺庙,褪色的朱红墙角映在微微泛起涟漪的水面上,它们坍塌得毫无声响,在你出生前就保持着废墟的端庄等待着你,傍晚的夕阳和垂柳连成一片将淡紫的花香带到对岸,隔岸只有水汽里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水的尽头,好像它要永远流淌着见证这一切。

    你偶然看见两个无名的僧人从街角转过,你永远记不起他们具体的模样,只记得他们乌黑的僧袍,金色的寺院,天边有若有似无好像你刚出生时就听过的声音,漫无目的又守时地响彻在你的生命,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以及未来,它永远说不清地陪伴你,像一团包裹的迷雾,让当时的你第一次触碰到死亡,那种仿佛要吞噬一切生的触感你永生难忘,从此架子上的紫藤花弯曲着枯萎,枝条攀绕干瘪错综复杂地用尸体遮掩住这里的一切罪恶。

    从此时开始你便感到一种说不清的缠绕着的沉闷感包裹着你,就像人们口中没有具体指代的敌人,就像幽会中不敢写下署名的恋人,很多年后你才给这种感觉取了个笼统的名字——

    历史。

    你的童年在钟声中匆匆结束了,他的青春在细雨里密而淡然的呼喊里结束了。

    你向他打电报时,总想到污浊的海洋不断冲上岸,你为他写情诗,写在自己的手臂上,写在满是油污的碗底,写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你来来回回只写了两句情诗,后一句被你作为密码偷偷敲在电报里,“stghguohtymyawawolblliwddiarfamai”[7],但他从没有回应。

    你发现那种刻入骨髓的思念无处发泄,在他简短的几行字里如同机械一般一次次响起,而今天雨很大,大到当你的脚踩在地板,能感觉到一种湿软的触感托着你,屋外的水一直淹没到人小腿,连火药都因为潮湿而哑火,而你看着那浮现的字,想象着他的话语,他的神情,想象那遥远的故乡如你这里一般下雨,他在黑夜里撑着那柄在内侧绣了玉兰花的伞,他敲下了作为结束语的一句话。

    “还有什么吗?”他在离你足有上千里的故乡对你问道,你本该像往常那样在此时结束这场通话,但你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手指鬼使神差地按在另一个键。

    “我想你了。”你忐忑又不无欢欣地敲下这行字,电报那头迟迟没有回应。

    日后你再记起那段谈话,那漫长的可以让一朵花完全绽放的等待,那时是继那次约会后的又一个深秋,已是长夜,亚热带尚热的气候让窗外不时传来蝉鸣,你看着那被用得掉漆的电报机,感到那排着一列整齐孔洞的纸后面,是一条长得令人无法忍受的线,一头连着正午,一头连着死亡,中间是一片寂静毫无声息的黑,那墨点犹如飘落的星子又似遍布的污点,你用这样冰冷的机器述说被你同舍生嫌为庸俗的爱情,另一端却始终不肯回应。

    你仿佛又听见那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你想象这声音的颜色,觉得它是金色的,死亡远不似人们所说的单调,而是斑斓的好似爱情的,只有战争是真正单调的。

    “我也想你。”“嗒咔”一声,那端传来平淡而遥远的讯息。

    “——”又是耳鸣,路辰心想,最近耳鸣的次数有点多,他被烟熏得有些不清醒,一直等到他领糙米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领了一斗米。

    他身后是一个将近七旬的老人,抱着的孙子大抵一岁多,似乎被饿了几天,整个躯体蜷缩着像一个死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领完米回过头,身后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巷子都看不见尽头,他们大多面色枯黄形容枯槁,拉尸体的车冒着黑烟越过他们,盖住他们的眼睛。

    路辰垂下眼,只是快步离开,他附近是活人身上的烂肉味和死人的腐臭,左边是扇火的烟火气和前面驶来的粪车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穿着布衣走过,人们习以为常地清扫着地上的脓血,而穿得亮丽些的则是犹如啄木鸟那样,每天起早贪黑到广场画硕大的肖像和标语,他们几次如同老鹰般盯着路辰,颜料粘在他们脸上让他们活似涂油彩的小丑,胸前的徽章重得他们躯体前倾,每一天都如此,让人想起脱离时钟的人,总会活得像时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