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在江南那些江湖老人的口中,还盛传着一句话,书生一怒屠戮满门。四十年前北秋阁主唐彩云看起来还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众人万没有想到唐彩云就一人一扇冲进了岚石殿的山门,从高手云集的岚石殿里带走了那位郡主。此后三四年时间里,北秋阁与岚石殿的大争小斗搅动着整个江南。唐彩云曾三度在岚石殿祖堂大开杀戒,他用一柄银扇生生拖垮了一个庞然大物,当书生模样的北秋阁门人正式入主岚石殿的时候,整个江湖都不得不承认,只要唐彩云还在,北秋阁就是人们必须仰慕的存在。有好事者事后仔细盘算了岚石殿和北秋阁的数次交手,最后惊讶发现彼时岚石殿所有登记在册的门下弟子无一人存活,可是不论怎么算,唐彩云和岚石殿都没有血海深仇,江湖忌惮唐彩云的记仇性格,所以哪怕今日北秋阁看似风雅近人,却依然有着令人胆寒的阴影,唐天恨就是把唐彩云留下的阴影扩大加深的那个。

    唐天恨缓缓将剑抽出,十年未出鞘的残王剑再一次品尝到鲜血的味道,竟然开始微微发颤,浑浊的血液顺着剑身滴落在高风笑身上,血液染透着这柄锈迹斑斑的古剑,高风笑捂着腹部,剧烈的痛楚让他呼吸急促,他双眼模糊,失血过多让他思维有些停滞。

    唐天恨站在一旁冷冷得看着张皇无措的可怜人,说道:“可惜了你的一身好根骨,下辈子记得不要再沾染岚石殿的臭味了。”

    可惜高风笑已经听不见这句话,他睁着眼毫无知觉得看着身前那个有些癫狂的老翁,看着北秋阁那兄妹两人搀扶着跟着老翁离开,整个岚石小院只剩下他一人寂寞地流血,高风笑艰难地低头看着自己腹部止不住的血液,死亡,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吗?他无力地闭上眼。

    江南的初秋总是阴雨不断,绵绵的雨淅淅沥沥洒下来,血液渗透了衣衫,那是寒彻灵魂的冰冷,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被周身上下的寒冷彻底打散,连呼吸都要静止。一个中年人撑着伞蹲在高风笑身前,闻到那股熟悉的剑锈味,他皱着眉头,一把甩开伞,背着高风笑离去。清风吹来,一把伞留在院子里,遮着那滩血水呜呜咽咽。

    那人背着高风笑一步一步走回平音县,仿佛根本不在意背上那人还能否救得回来,一滴一滴雨浸湿了他的斑白头发,他站在小院前那座石桥上,看着凄清天地蒙蒙的山水风光,一时间看得发神,就背着高风笑一步走一步唱着歌谣: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情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蓬舟千里,菰菜纯羹一梦,无语寄归鸿。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

    蘋州外,山欲瞑,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方岳,水调歌头)

    这一句一句唱去,声音越来越洪亮,唱到最后一句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的时候,仿佛周遭的风雨都被荡开,一匹马似乎受到了惊吓,踟蹰不前,苟心尘猛然回头,那歌谣一句一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特意唱给她听一样,冷汗一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方圆二十里都在听他的歌谣,如果高风笑还清醒的话,也要为这雄浑的内力折服。往中原方向疾行的三人停下脚步,唐天恨听到声音,整个人仿佛又老了一些,他伸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兄妹二人,只是闷声说了一句,“此事之后,我自有交待,先走吧。”

    那歌谣的声音越来越小,雨点却越来越大,那人还是自顾自慢悠悠走在山间,等回到那个无人问津的小书斋时,已经是傍晚。他看着毫无生气躺在床榻上的高风笑,摇摇头走出房。小巷里不知何时驶入一架马车,有人走近书斋轻轻抬走了高风笑,那马车又悄无声息离开了小巷。中年人仔细把玩着高风笑的佩剑,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剑冢十四徒,怎么会沾染着岚石殿的肮脏味道。”说罢便随手将佩剑掷出去,稳稳插在快要消失在小巷尽头的马车车厢里。

    身藏剑颤鸣不止,可惜无人安抚它。

    一声雁鸣从渺茫之天穹洒下,登高君临,便看得见阔天之下滚滚黄沙直从长江之北奔向中原,仿若黄河转流,唯有那架马车与这股洪流格格不入。

    唐军三军齐备,终于要在围梁都后震慑住梁国各路勤王之师,当今之势,中原周遭小国纷纷避而远之,只待静观两朝生死。谢公玄坐镇中军,两翼骑兵日夜兼程支援围城大军,中军倒是慢悠悠步步为营震慑着周遭势力,数日之间,江南江北大小郡县提高了关卡警备力度,这马车却一路畅通无阻逆着后唐的行军路线,直驶向吴中腹地,彻底远离了中原的烽火。

    马车上的身藏剑已经被取下放在高风笑的身旁,车厢里不知何时起又多了一人不分昼夜清理着高风笑腹部的伤口,那双手稳稳压在伤口上,一滴滴汗水浸透了那人的衣衫,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陈腐的药味,地上已经堆积了一层散发着恶臭的药布,粗略算来,高风笑已经昏迷了十天。

    马车缓缓驶入山口,再深入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两个头戴斗笠身着青衣的道人把高风笑抬出马车,使轻功一路借力向上攀爬,稳稳将高风笑抬到半山腰上一个道观,观里有一个道人等在那里,看见了高风笑,他便对另外两人说道:“先带他去清洗一下,还要麻烦师侄再辛苦一会护住伤口,我这就给他施药。”两人点点头,抬着高风笑跑向后堂。

    在一片茫茫黑暗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呐喊,想要伸出一只手抓住前面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一点微光,却总是原地踏步,他想要哭泣,想要光明,于是他感觉到一股力量渐渐涌现,那一点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终于他睁开了眼,看见了一片模糊而陌生的房梁。

    有人好像在耳边惊喜地呼唤,“师父,他醒了!”

    高风笑喉咙一片焦灼,只能无力地看着房梁,十余天过去,高风笑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一个道人按住他的动脉,仿佛沙漠里一场春雨,一股温润的药水顺着半开合的嘴唇流了进去。